前传:有一族子弟叫八旗(7)_八旗子弟
笔趣阁 > 八旗子弟 > 前传:有一族子弟叫八旗(7)
字体:      护眼 关灯

前传:有一族子弟叫八旗(7)

  第二十一天出殡,那讲究和礼仪就更多了。我家的祖坟在东直门外安家楼,那里埋着自入关进京之后觉尔察氏崇志一脉十三代祖先。

  坟地及可耕地若干亩,并有专门看坟的庄户予以照管。无论我家破落与否,居住何处,每年秋季那忠心耿耿的看坟庄户必定要送些玉米、土豆、红薯之类的农产品过来,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为止。

  七八岁时,我曾随父亲、母亲在清明节时到东直门外去上过坟,亲眼见到过包括我爷爷在内的十三代祖宗的坟。墓地是一片茂密的松柏树林,林间品字型排列着十三座大墓。我说大墓并不为过,因为起码有八九座墓是丈余高的石砌墓丘,墓前有龟状巨兽驮着的高大墓碑,并且墓碑上除了汉字还有我至今不认识的满文。时过境迁,如今那里早已是高楼林立的京都繁华地带,祖坟拆迁约是在一个特殊年代,我家也未曾接到过任何官方通知,祖坟即被夷为平地。解放后土地改革时,我家仍然领到了坟地若干亩的地契,虽然后来变成废纸一张却依然在文化大革命的惊恐之中被我母亲悄悄烧掉了。

  留存至今,至少是个文物吧。总之,从兴化寺街到东直门外安家楼,行程约二十华里,我爷爷出殡的安排是必须周到讲究的。参加送殡的骡子车、马车就有二十多辆,除丧种及亲戚车打头之外,其余人必须按长幼尊卑、亲疏远近乘车,指挥成一个有规有矩的车队。

  这是旗人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官、民只是规格不同,送殡程序是一样的。棺材要请扛房的人来抬,棺罩要讲三六九等,撒纸钱儿的必须是行家,沿途行赏不能少于十吊……这些都是不成文的规矩。特别是被称为“丧种”的孝子,应当走在出殡行列的最前头,这是对过世长辈亲人的孝道,更是绝对不可以破例的。我奶奶和我舅老爷杨秉坤,头疼的正是我父亲年幼且在病中,这祖传的孝道如何完成呢?

  事情的转折是出人预料的。出殡的头一天早晨,我奶奶起床洗漱罢了刚走出住室的屋门,一时就被眼前场面惊住了。只见门房领班小伙子金顺披麻戴孝直愣愣地跪在中院主人的卧房前,一脸镇定严肃,像尊雕塑一般一动不动。我奶奶眨两下眼皮,再看看,没错,真是跪着个大活人哪。她走上前两步,不解地问:“金顺儿,怎么啦?大清早的这是怎么档子事儿啊?”

  金顺一字一句地说:“大奶奶,我求您个事儿,您不答应我绝不起来。”

  我奶奶忙说:“甭借,别这么着哇!什么事儿,你说吧。”

  金顺就说:“我要给咱们崇老爷当孝子!”

  我奶奶没想到金顺会提出这种请求,一是为难了,迟疑了一下才说:“你?当……孝子?”

  金顺耿直地又讲:“大奶奶,咱家少爷病成那样儿了,到祖坟得二十多里地,他走不了哇!您答应我吧!让小少爷坐上车,我替他捧老爷的牌位当孝子。”

  我奶奶还是迟疑:“这,这怎么行啊。”

  忽然间,从西头厨房间、下人房那边冲出个人,头上还裹着白纱布,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金顺身后边,带着哭腔地说:“求您了,大奶奶,就让他当一回孝子吧!”原来是额头上伤还未愈的厨房丫头小英子。

  我奶奶就先劝英子:“英子,快起来,你脑袋还有伤口呢。”

  金顺回头看一眼意外出现的心爱姑娘,感动极了,转脸再次恳求:“大奶奶,你给英子一个面子吧!我知道,我不配给崇老爷当孝子--”

  我奶奶忙打断他:“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小英子在后面接过了话,真诚地说:“崇老爷对我们恩重如山,虽然老爷不在了,让我们为老爷做什么我们都心甘情愿!”

  说罢,额头伏地,“大奶奶,求您答应顺子!”

  金顺也将头伏在地上,恳切地跟着说:“求您了!”

  我奶奶感慨万分地点点头,也是动情地说:“这俩孩子啊,怎么说呢?我们从来就没把你们当外人嘛。起来吧,我答应你们。”

  事后,我奶奶和她哥哥、姐夫一说,他们都表示:“这法子行,难得下人们对崇志一片忠心。”

  我爷爷在世时是家里的靠山,所以我奶奶除了时不时逛个庙会、听个戏外出,基本都属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居家妇女,对社会上的事所知甚少。出殡是丧礼中最大的一件事,体面不体面、合不合规矩,要注意的细节可就多了。

  主持操办的娘家哥哥杨秉坤一再对我奶奶说:“崇志的心意惊天地、泣鬼神,可是对外头只能说是得了急病,不能说别的。给他出殡,咱可不是图什么摆场面,就是要让咱什刹海这片的人都记得,有这么个觉尔察·崇志啊!”

  我奶奶的态度是:“哥,全听你的。”

  杨秉坤做主,找北京最有名的杠房,请京城最灵验的风水先生,委托曾经给各王爷府刻过墓碑的工匠制作妹夫的墓饰和碑刻。就连坟地那边要事先安排好坟坑的事,他都做好了十分细致的安排。坟坑也有型制,我爷爷的坟坑按制应是深十五尺、长十五尺、宽九尺的长方形,这必须事先让看坟庄户找人备好一应工料。下丧的时辰要请有地位的风水先生卜算,时辰不对不利后代。下葬放棺时跪拜用的铺垫都要准备,丧种跪白垫,亲友跪蓝垫,颜色、位置都有严格区别。更重要的是从杠房请来抬棺的杠夫,抬棺用的棺罩,沿途撒纸钱的人,每个细节都马虎不得。我爷爷出殡用的是三十二杠,三十二个杠夫一律年轻力壮,身着绿色驾衣,脚蹬黑色驾靴,头戴圆顶官帽,在京城也是出大殡了。撒纸钱者请的是京城头牌“一撮毛儿”,据说他出过皇杠,纸钱撒得都是几丈高,名气极大,真姓名反而没有记得,就因脸上长有一丛黑毛故人称“一撮毛儿”。

  诸事准备齐了,出殡当日一切顺当。起灵,丧种摔盆儿,灵入棺罩后,听杠夫头打响尺“当当当”一响,三十二杠就起驾了。我爷爷用的是一丈六的大棺罩,大彩亭子顶儿,四面是绣着仙鹤、莲花等吉祥图案的棺围子,由三十二名壮汉抬行仍甚是威风。棺前的鼓乐,棺后的僧众,再加上后面一字排开的二十多辆骡马轿车,这出殡队伍引得一路之上万人空巷。

  “一撮毛儿”的确不愧是京城头牌,有技术有绝活儿,一路上借着风势把纸钱撒得冒天云儿高,过东直门时据说一把纸钱就撒飘超过了九丈九,从此京城殡葬业才有了“一撮毛儿撒钱比城门楼子高”的俗话儿。

  更热闹的是送殡亲友见状纷纷有赏,金贵跑前传话:“大姑奶奶赏钱二百吊!”

  数十名杠夫便一阵齐声呐喊;金贵再跑前头又传话:“刘大人赏钱六百吊!”

  嗬,众杠夫,一撮毛儿,甚至沿街百姓都一片的欢呼哇。

  说实话,我爷爷真是在一路欢呼声中到达坟地的。歇息片刻,杠绳拴好,吉时已到,风水先生用罗盘再定准了下棺的方向,杠夫头的响尺就“当当当”了。一片哭声中我父亲及众人依次跪拜,待棺落地后我奶奶牵着我父亲走到坟坑前撒下第一把土,此后就由雇来的人埋土坯坟了。看坟庄头早备下了点心茶水,众人歇了不大会儿,各辆骡马轿车便纷纷启程返城了。我奶奶的车回到兴化寺街家门口,看家管事的早在大门前摆上了一盆清水和一把菜刀,下车后的人都得用刀沾水磨两下,再把脸对着水盆照一照,确认没有鬼影在身后才能进门。

  据说,我父亲那次乖巧至极,不用人教就磨刀照面跨门坎了。

  送行过来的刘德绪对我奶奶说:“我看这孩子耳垂挺长,当有佛缘吧。”可叹这位未来的佛学大师此预言在现实中最终破灭了。

  七、

  民国之后,我奶奶带着我父亲还是曾继续过着一段富裕殷实的幸福生活的。我们旗人,在老家儿过世后必须守制三年,这是祖宗定下来的制度,儿孙不得违犯。我奶奶是菜园六条杨家嫁过来的大家闺秀,守制守孝可谓天经地义。我爷爷落葬后一百天,全家上下一律穿白戴孝,吃一百天素食不得动肉。此后三年,我奶奶青衣素服,曾宣布陈府上下不准穿红挂彩,不准饮酒打牌,不准听戏唱曲儿,不准办喜事儿……

  事实上家中已无男丁,三岁的父亲不可能主事,剩下二十多名管事的、管账的、看门的、赶车的、打杂的、做饭的、小丫头、老妈子等都是义仆,我爷爷去世后无一人走散,也无人坑骗孤儿寡母,偌大家财应当能支撑到我父亲顶门立户。可叹呐,一切理想和美梦都败在自家亲戚和所谓朋友手上了。

  就在守孝一百天将满的某日,突然有客登门,不是别人,是众人厌恶不已的赵五爷。

  赵五爷肯定是有备而来,因为陪他来的除了那个在定武军混了差事的亲侄赵得福,还有一位我奶奶的姑表远亲郑三爷。这三位都是留辫子的爷,后头还跟着两个帮着提柳条箱子的大兵,当然也是定武军里的辫子兵了。他们到达兴化寺街胡同陈宅院门口时,门房领班金顺就站在门道里,见到赵五爷就别过脸没搭腔。

  赵五爷用手拄着的那根文明棍儿“通通通”地顿了几下,照样摆出架势说:“嘿!小子!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呀?你那眼睛长哪儿去啦?”

  金顺仍是不回脸,也不说话。赵得福可就火了,左手把搭在前胸的辫子朝身后一甩,右手就从枪套里掏出了盒子炮,两步上前用盒子炮的枪头拨回金顺的脸,恶声恶气地说:“你他妈的臭门房听着!我五叔打今儿起就是这大院的长辈,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拧下他的脑袋当球踢!”

  说完,收了枪,又一脚踢在金顺屁股上,吼一声:“我五叔的话没听见吗?传话儿啊!”

  金顺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看着赵得福身后那两个兵爷也放下柳条箱凶神恶煞似的想动手,他只能委屈地转身朝院里喊了一声:“赵五爷,到--”

  我家前院显得冷清,东西厢房大都锁了房门,连正房正厅大门也是紧闭着的。

  我奶奶闻声从中院月亮门走出来,瞧见是赵五爷,也就没好气地搭讪了一句:“您来了。东厢客房里坐吧。”

  不料赵五爷却说:“不用。让管家的给我和你郑三爷收拾房子,我们住下不走了。”

  我奶奶一惊,不由地纳闷地问:“你们?这怎么回事儿啊?”

  赵五爷笑笑,指指郑三爷说:“不认识你娘家那边的三表叔郑三爷了吗?”

  我奶奶只能礼节性地称一声:“郑三爷。”

  赵五爷就又说:“大奶奶,崇志他是走了,咱旗人族里的老律儿你不能不懂吧?让郑三爷给你说说。”

  郑三爷也留个山羊胡,小眼睛大鼻头蝴蝶脸,还有点烟鬼的样儿。

  他初登陈府,多少有点儿胆怯,音量不高地说:“这么回子事儿,他大奶奶呀,我就说说。咱们旗人哪,当家儿的过世,全府上下不得守制三年嘛,对不?您府上崇老爷走了,小少爷呢顶不了门户,院里头没男丁成么?不成!这不赶上事儿,我和您娘家五叔赵五爷就过来救急了嘛!”

  没容我奶奶回答,赵五爷便朝里院大声呼唤:“金贵!管家的金贵!出来听吩咐!”

  金贵不知所以然,从中院月亮门跑出来,刚叫了一声:“五爷。”

  只见赵五爷手一挥,指着东厢的门就说:“东厢打开两间,我和郑三爷住!”

  金贵转脸怀疑地问我奶奶:“大奶奶,咱们家这是--”

  又是没容我奶奶回答,赵得福手摸着枪把子厉声说:“都听着!我五叔,还有郑三爷,那是你们的长辈!帮你们看家护院,那是瞧得起你们。”

  用手一指金贵,吼一声:“赶紧的,叫人搬东西。本管带还有军务在身呐啊!”

  这时候,才容我奶奶说出一句话:“他五叔,还有郑三爷,老规矩我懂,二位住一段也行。可咱说清楚了,自打崇老爷出殡以后我就跟全院上下都说了,守制期间不准穿红挂彩,不准饮酒打牌,更不准听戏唱曲儿……”

  赵五爷断然一声:“英明!大奶奶不愧是大奶奶呀!成啦成啦,就这么着吧。

  金贵啊,开屋门搬东西吧。”赵得福便说:“五叔,三爷,那我带兵回军营了。”

  这时,中院月亮门里已经聚集了一群府里的下人,都在悄声议论着此事。人群后面见小英子探了一下头,见是仇人赵五爷,“啊”了一声便掩面跑回了厨房间……人群散过之后,我奶奶刚回到卧室,小英子手提一个衣裳包便走进屋内,又一次跪到地上。

  我奶奶回身要扶起她,还问:“英子,又是怎么啦?”

  小英子悲愤地说:“大奶奶,我是准备当牛马伺候您一辈子的,我是要报答崇老爷救命之恩的。今天,看见……看见那个畜牲住进府里,我,我只能等来世了。大奶奶,您放我回家吧。”我奶奶默然,只能叹了口气。

  小英子又说:“您开恩,让我走吧。”我奶奶走上前扶起小英子,伸手抚摸着她的脸,爱惜地说:“多好的闺女呀!说是舍不得,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

  转身从梳妆柜抽屉里拿出一根小金条,又对小英子说:“你这一走,不知哪天才能再见面了。

  英子,这个你拿着,算我给你将有一天出阁的聘礼了。”

  小英子说:“不不,我不能要了。”

  我奶奶将小金条塞到她手里,劝慰道:“过完三年守制期,我让金顺去通州接你回来。”

  “大奶奶,我走的事你千万先别告诉顺子哥。”

  小英子又咬牙切齿地说:“我虽然不是一条汉子,身子里也流的是八旗的血脉。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不知道为什么,小英子离府出走的事并没引起多大风波。

  金顺知晓此事后,只是跟他哥金贵发了一个毒誓:“我不娶小英子可以,但我这条命是给了她的,为她我可以洒了这腔子血!”

  而赵五爷可能风流惯了,早就忘了小英子的事,况且他正忙呐,忙着呼朋唤友、吃喝嫖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可能他觉得手下只有一个整天只想着抽大烟的郑三爷是不够的,便借口要找本家儿亲戚给我奶奶“做伴儿”,陆陆续续又叫来了正在到处找饭辙的一帮所谓的“帮忙守制人。”

  表二爷、表六叔、四表姨爹、六表姑夫……一批远亲就这样住进了陈府。我奶奶当年才三十多岁,多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过日子,外面的事儿基本不懂。

  最后住进了我奶奶家“做伴儿”的人将近二十名,谁都住下来就不想走了。有人出钱,有人伺候,好茶好饭,衣食无忧,哪儿找这等美事呢?这群人,说是亲戚,其实都是清廷垮台后满族中的无业游民。他们嘴上讲来陪我奶奶,看家护院,在底下使婢唤奴、狼狈为奸、吃喝玩乐、偷摸算计。管家金贵曾多次到我奶奶房里进言:“大奶奶,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我奶奶总说:“都是亲戚长辈儿的,我还能把他们轰到大街上去?”

  守制三年的规矩不到半年就被这帮人打破了。麻将桌摆上了,大烟抽上了,京胡一响戏也开唱了。整日里大酒大肉胡吃海喝的,陈府大院一片乌烟瘴气。依旧是青衣素服的我奶奶,唯一能盯紧的就是我父亲读书的事,家中大权竟然悄没声儿地转到别人手上。

  中文网阅读好时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gaa.cc。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gaa.cc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