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有一族子弟叫八旗(24)_八旗子弟
笔趣阁 > 八旗子弟 > 前传:有一族子弟叫八旗(24)
字体:      护眼 关灯

前传:有一族子弟叫八旗(24)

  大雨如注,阴云密布,钟鼓楼仍然屹立在风雨中。虽说天还没黑,什刹海水面已呈暗色,晚秋刚刚绽放的荷花竟被突来的风雨袭为残破。

  风雨中新街口北大街也是一片昏暗,我奶奶家小院里的枣树和槐树在暴雨中落英遍地。

  我奶奶和我母亲神色焦急地站在堂屋门口,不时拉开一条门缝朝院门口看看。

  终于,我母亲忍不住说:“妈,我们家不会有事儿,我哥他早有防备。您让君安去那边瞧瞧,这多危险哪!”

  我奶奶和缓地宽慰她:“你可别这么说呀!你们老傅家对我们陈家不薄。这日本来了,咱家吃喝已经是靠你的陪嫁了,他不该尽尽当女婿的半子之劳吗?”

  我母亲怕婆婆生气,忙解释:“妈,我没怪您。我是说呀,这都十月天儿了,还下这么大的雨,这道上多难走哇。”

  我奶奶仰头看看天,愤恨地说:“老天在报应啊!日本人进北京快两个月了,老百姓吃没吃的喝没喝的,菜市场都关张了。老天爷也怒了,下场大雨冲冲这股子邪气哟。”

  这时,小院门被推开,我父亲打着雨伞进来,又随手掩上了院门,插上了门栓。我母亲惊喜地:“他回来啦!”

  打开堂屋等候着,当我父亲进屋后,又忙着用毛巾擦拭他脸上身上的雨水,又心疼地说:“哎呦,瞧你淋的,衣裳都湿透了。”

  我奶奶边从暖壶里倒水边说:“凉着了吧,来,先喝口热水。”

  我母亲埋怨地说:“去趟菜园六条,怎么这么大的工夫哇?去西四牌楼也该回来了。”

  我父亲喝了一口水,才回答:“在你们家没待多大会儿,傅大哥没事儿,说学校准备复课了。”

  说完转脸对我奶奶说:“妈,我真跑了趟西四牌楼那边。”我奶奶一喜:“到广济寺了?有你姨夫的消息吗?”

  我父亲叹口气才说:“唉,庙里的和尚说了,自打卢沟桥打仗南口那边中国军队战死的没人掩埋,宗月法师就带上一批佛门弟子奔南口去了。如今快两个月了,一点消息没有,恐怕连日本人占了北京他都不知道哇!”

  我奶奶先念声“阿弥陀佛”后,这才又问:“埋咱们中国军人的尸骨,更是大善大德。可是,怎么这么长时间哪?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我父亲说:“不会。一个老和尚,还打着战区掩骨埋尸队的旗子,日本人也不该为难老人家吧。”

  我母亲没多考虑便说:“那帮狼心狗肺的东西,难说。”

  我奶奶听进心里去了,忙跪到西墙佛像前,不停地念:“佛爷保佑!佛爷保佑!宗月平安!宗月平安!”

  又一日,雨过天晴,艳阳高照。我母亲在小院里晒衣裳,只见我父亲兴冲冲地从屋里走出来,手举一枚石刻印章对我母亲说:“哎,你瞧瞧,我手艺怎么样?”

  我母亲接过印章,先念内容:“立地成佛。不错!你还有这手艺?”

  我奶奶也走出屋门,来到院里,赞许地说:“增启姑娘,这刻章刻印的是咱们陈家门儿家传哪。”

  我父亲高兴地说:“妈,我不能闲着,我多弄点石料,刻些印章也应当能卖点钱吧。”

  我奶奶说:“我看行。”

  正说话间,有人敲院门。我父亲走过去开了门,门外站的是位和尚,先道声:“阿弥陀佛。”

  我父亲也回应了一声才说:“大师傅,请进。”

  和尚进了院,再朝我奶奶施礼:“阿弥陀佛。”

  我奶奶也忙回声:“阿弥陀佛。师傅,是宗月法师有消息了吧?”

  和尚悲痛地:“杨居士,我师宗月今日回寺,尚未洗浴之时,便被日本宪兵队抓走了。”

  我奶奶一声没吭,软瘫倒地。我父母齐呼:“妈!”

  1937年8月,当日军尚未攻入北京城时,在昌平南口一带中日双方军队曾发生过一场激战。驻守在南口的中国军队誓死抵抗,几千名热血青年倒在那片土地上,以生命扞卫了民族尊严。大战过后,尸横遍野,因四处枪炮声未停,为国献身的将士们的尸体无人掩埋。

  消息传到北京市内,广济寺宗月法师痛哭不已,跪在佛祖像前发誓,要让忠魂有归。当时日军攻城在即,四郊一派乱局,出城风险极大。宗月法师召集一批弟子,又在他收留的从西北灾区逃难到北京的难民中挑选出一批年轻人,组织成立起一只队伍,命名“战区掩骨队”,并且自任队长,还制作了一面掩骨队的大旗。

  临出发前,宗月法师说:“佛法慈悲,大雄世尊。我不入地狱救度众生,谁去救度?这是佛教的本份。”

  就在这种悲愤气氛中,他带着队伍,举着大旗,步行出德胜门,直奔昌平南口而去。

  发生激战的地点是一片山区,战斗的范围又十分广阔,血战到底的中国战士们又都死得悲壮,寻尸掩埋的过程既复杂又悲惨。每一天都是从早到晚地奔波,宗月法师率领众徒走遍了战场的每一个角落,不忍留下一具未经掩埋的尸骨。

  每找到一具战士遗体,掩埋前宗月法师都要亲自诵经超度,连日本人的遗骨也是如此办理。转眼间9月就过去。10月便已迫近冬季,八达岭一带更是寒风刺骨,转辗在崎岖山路中的宗月法师身着破旧的薄衣,依然是精神不变、法事认真。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宗月法师和他的掩骨队在南口山区共掩埋战争遗骨三千多具,具具得到了大法师的超度。10月初,当破衣烂衫、满面泥污的宗月法师回到广济寺时,留寺僧人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当时北京已被日军侵占,伪政权已经成立,特务机关活动猖厥。没容宗月法师歇息洗浴,一群日本宪兵便疯狗一般冲进了广济寺,不容分说抓走了这位破衣烂衫的和尚。宗月法师毫不畏惧,面不改色,步履平稳,佛在心中。

  沿着新街口往南,过了平安里,就可以看见迎面高耸的西四牌楼了。街道上似乎不同往日那般萧条,有一些人正从北往南行进,服色身份虽然不等,似乎方向一致。在这群行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位尼姑和他们身边的人。

  他们正是万善寺主持木槿大法师,惠华法师,还有身穿居士袍的我奶奶杨木贞居士,陪同她们的有我父亲、我母亲和傅增贤大哥。谁都没有讲话,脸上都是义愤神色,惠华法师不时搀扶一下她的母亲木槿大法师,而我母亲则始终用手臂挽着她的婆婆。正当他们一行人快走到西四路口时,突然从胡同里窜出一伙大多头戴礼帽、身穿白衫黑裤的人,约十多个吧,排着不太整齐的队伍。

  领头的留着“仁丹胡”的老家伙举起一面小日本旗,带头呼喊“中日亲善!”

  “大东亚共荣!”

  “满洲国万岁!”

  等口号,后头跟着的人也举起手里的小日本旗或伪满洲国旗,乱七八糟地跟着喊一阵。

  我父亲猛然叫出了声:“赵五爷!”

  果然,再细看,那领头的搞亲日游行的人正是多日不见的赵五爷。

  我奶奶大声地:“呸!老不死的东西!”

  傅增贤狠狠地说:“这帮汉奸,真无耻!”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原来在街边坐着的几个苦力打扮或是拉洋车的男人,骂声:“王八蛋!”

  就冲上前,将那伙人手里的日本旗夺下撕碎,扔到地上还跺几脚。有个带礼帽的想反抗,几下就被一苦力壮汉掀翻在地。

  “好!”

  “打王八蛋哪!”

  周围群众一片叫好声和吼声。

  赵五爷跳着喊:“皇军!皇军!快来抓共党啊!”

  一个拉洋车的冲过去,一把将他手中的小日本旗夺下来,撕个粉碎。

  赵五爷手捂着礼帽,躲闪着,还是叫着:“皇军!救人哪!”

  就在此刻,警笛声大作,从平安里那边疾驰过来两辆满载着日本宪兵的军车,街面上的众人忙向街两边避让着。军车呼啸着驶过此地时车速都不减,车上站着的武装日本宪兵一律目光前视,竟没有人理睬街边跳脚的赵五爷。

  那赵五爷就追着军车直喊:“太君!太君!这有共党!抓共党啊!”

  两辆军车毫无反应,飞速到达西四路口便右拐而去。

  只听街道两边“哈哈哈”

  一阵哄笑,还有人冲赵五爷喊:“老杂种!找你日本亲爹去吧!”

  赵五爷嘴里说着什么“你们等着”之类的话,脚却往后退,带着一小伙手下朝胡同逃去。

  “噢!”

  众人哄声一片。嘈乱声中,傅增贤对我父亲等人说:“快走!广济寺那边一定出大事了!”

  千年古刹巍峨雄伟,大雄宝殿金碧辉煌。

  广济寺山门前和两侧街道,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东至西四牌楼,西边几乎到了白塔寺,全成了人的海洋。

  刚拐弯冲来的两辆日本宪兵车,被迫停在人海边缘处,警笛狂叫着却再难以前进。

  有人带群众高呼:“我佛保佑!”“宗月大师平安!”

  在场数千各界男女便响起雷鸣般的呼声:“我佛保佑!”

  “宗月大师平安!”

  我父亲护卫着木槿大法师在拥挤的人丛中艰难地前进,我奶奶等随后往前挪动。

  突然,人群中一身穿居士服的白须老者大声喊:“大伙快让条道,万善寺木槿大法师来啦!粤海刘家后人到了!”

  顿时人群闪开一条路,人们互相传说:“木槿大法师来了!”

  “粤海刘家后人到了!”

  就这样,由双手合十的木槿大法师率领,依次是惠华法师、杨木贞居士、我父亲、我母亲和傅增贤一行,便顺利抵达广济寺门前。寺前广场,站着数百位从京城各寺赶来的僧人,正在念经祈福。我父亲悄声对傅增贤说:“傅大哥,这是日本占领北京后第一次民众大反抗啊!”

  傅增贤兴奋地赞同:“对!他们无理抓捕宗月大师,这步棋算走错了。”

  我母亲接着也说:“让他们明白,咱北京的老百姓不是好惹的!”

  此时,一位广济寺资深老和尚走上前,对木槿、惠华和我奶奶施礼后道:“二位法师,杨居士,请放宽心。我寺宗月,佛法高深,自有佛祖在心,日本人奈何不得。”

  木槿大法师回礼后坦言:“师兄言之有理。佛说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在此众生受难时刻,宗月他遵我佛法,正是护教卫国时。”

  惠华法师则大声说:“我等尊佛敬教,更爱我们的中国!”

  我奶奶也说:“有咱中国的地儿才有中国的佛。鬼子敢把宗月怎么着?让大法师立地成佛!”

  众僧对话间,已有两名士绅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一位说:“木槿法师,当年刘府广做善事,北京城内人尽皆知。今天宗月法师有难,东西南北城已有数百士绅商户向日本宪兵队请愿担保,要求他们立刻放人!”

  另一位说:“请法师和刘府家人放心,他们如果不释放宗月大师,我们将发动全北京商户罢市!”

  木槿大法师礼谢:“谢各位施主!谢京城百姓!”

  此时,西四牌楼那边一阵骚乱,接着是巨大欢呼声。只见一辆日军敞篷吉普驶来,众人让路,车上站立的正是威严而和善的宗月大法师!寺前数百僧人齐呼:“阿弥陀佛!”车至寺前,一日本军官跳下车为宗月拉开车门,宗月健步下了车,向众僧施礼。

  只听那日本军官大声说:“误会!这是大大的误会。宗月法师没有到吉林去的,否则,他就是满洲国国师啊!”

  宗月大师斥道:“何国何师?我佛只佑中华!”

  日本军官顿时无语。宗月挺身立于寺前,面对众生朗声道:“佛佑中华!阿弥陀佛!”

  黑压压的人群,万众一声:“佛佑中华!阿弥陀佛!”

  宗月法师圆寂于1941年10月,无病而终,逝前以笑容留世。

  据北京抗战史书记载,宗月圆寂后,“成千上万名僧侣和市民自动走上街头为他送葬,哀声惊天动地。宗月大师的出葬,实际上是北平人民的一次大游行,冲破了沦陷期间的沉闷空气,鼓舞了人民坚持正义斗争的士气,在北平抗战史上写下了独特而感人肺腑的一幕。”

  我父亲和他的文学界朋友当时到了广济寺,参拜过宗月大师,所以记忆犹新。

  我奶奶听到宗月法师圆寂的消息后,当即赶往万善寺,与她的姐姐共度人生艰难时刻,在庙里整整住了七天。七天时间里,万善寺全体尼姑和众多信徒们共同诵经,为宗月法师超度,钟鼓声与诵经声日夜不停。诵经时我奶奶时时会流泪,惋惜姐夫一世善名而英年早逝。我奶奶的姐姐木槿大法师与惠华法师作为逝者的妻子和女儿,却始终没有流过泪,他们为丈夫和父亲在日伪残暴统治下平安圆寂而衷心祝福。那朗朗不绝于耳的诵经声中,她们仿佛看到了佛祖,众菩萨、使者们正欢迎宗月回归佛国,继续以大善超渡陷于水火苦难之中的北京百万民众。正因为我奶奶七天在万善寺陪同亲人,所以她对广济寺内外发生的轰动京城的大事件,也就是数万民众为宗月法师送葬的事竟然一无所知。

  当她回到新街口北大街那个小院,听到我父亲激动万分的讲述时,我奶奶的心情舒展了许多,她认真地对我父亲和我母亲说:“你们的姨父宗月法师,一生以佛心引人向善,我相信他现在已经成了佛。”

  说罢,我奶奶也讲了万善寺内众尼诵经时没有哭声,连姨妈和惠华也没掉过一滴眼泪的时侯,我父亲少有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我母亲也宽尉我奶奶说:“妈,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不料,我奶奶心里喀噔一下,接着说出一句特别世俗话:“唉,可惜呀,你们姨夫他没等到咱们中国军队打回北京来,他也没能在生前见一面那个……张中华哟。”

  顿时,全家皆默然。

  中文网阅读好时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gaa.cc。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gaa.cc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